93/西湖(1 / 2)
1954年,杭州,初夏。
那天西湖的雨,是白娘子遇许仙的下法。
一阵大雨过去,湖面水波微浑,湖岸一横绿意鲜得波澜壮阔,游船拢在岸边,船里飘着当年新龙井的茶香。
前年开始,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轰轰烈烈展开,教育制度按照苏联全面改革,同时,肃反运动也在开展。
杜仲明回国后,在北京呆了一年才回的绍兴。
教育界的门户成见、南北对立、学术壁垒森严都给他留下很坏的印象,与其和人虚情假意,不如回老家专心做点学问,碌碌有为。
至于谋生糊口,从来不是他考虑的事。
这次到杭州,受老前辈邀约。
要命的是,他又迟到了。
为什么迟到,实在难以启齿。
别人喊他大才子,他却爱看粗坯子。
几次耽搁学术会议,全是因为在路边看人吵架,看得太过忘我,被有来有回的骂仗,丰富多彩的粗口吸引,挪不动脚,必须找个角落,细细观战。
市井骂街,妙趣横生。
在这里,每一句都是直抒胸臆,跟文人在报纸上的文墨大战很不一样。
文人那套骂架的方式,酸溜溜的,就怕把自己体面骂掉,又要举例子,又要讲典故,尽搞酸梅假醋,化名一个接着一个,不敢真身示人。
绝不可能骂得这样痛快。
杜仲明登船前才欣赏过杭州街头两个光棍汉互问祖宗的精彩骂仗,心情极好,耳朵打开着,留意到船里的讨论内容。
在说韩信。
怎么论到的兵圣是他错过的前半段,现在讨论到尾声,只有寥寥几人说话。
不同以往的学术讨论,好像,还有点火药味。
“……这么说,潘小姐不为兵圣惋惜?”
“为什么要惋惜?”
“为什么?”男人不可置信,“一代军事奇将,忠心耿耿,死于妇人骗杀,还被诛杀叁族,不值得惋惜吗!”
“那该是怎么个死法,才不惋惜。”
男人哑然。
这位潘小姐的声音平静中有一点恰到好处的机锋和嘲讽。
“潘小姐从小在欧洲长大,也许对中国历史人物不是太了解。义雄,你又何必和潘小姐较真儿。”
有人出来打圆场。
立即又有几道声音加入。
说李世民,说长孙皇后,说男女感情,扯韩信可就扯远了。
西湖风光好,雨后初晴,咱们把船游到湖心去吧。
大家见面是朋友。谈天嘛,别太严肃。
杜仲明站在船头,吹着雨后清风,忽然听见女声说:“我对中国历史人物确实不了解,但我对中国男人有些体悟。铮铮响响的自信,一头碰死好过死在女人手里。”
一片沉默来了。
只有茶盖撇浮沫的响动。
杜仲明瞪大眼睛,来了兴致,期待对方往下说。
“少云!”
“各位,这就是杜仲明,杜少云!”
石破天惊的介绍,像一声响锣。
满船对坐两端的男男女女,全将视线投向船头的杜仲明。他在里面看到一两道感谢的眼神,感谢他出现得如此及时。
迟到得好。
真是妙极了。
完全迟到在板眼上,刚好拿来做现场不和谐气氛的缓冲。
“少云,迟到一小时,今天说什么都得你请客啊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实在抱歉,路上有事来晚了。”
杜仲明一面回答,一面将雨伞撑放船门边上,再抬头,发现刺骨冷意的发源地
——略为严苛寒冷的目光,来自船中坐着的女士。墨绿无袖旗袍,烫卷发,双眼明亮,鲜淋淋的气质。
后来杜仲明问起,潘晚吟说,他的迟到不守时注定让她产生先决的恶感。
一个不守时的人,尤其是男人,无礼至极。
但她很快原谅了他。
因为她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漂亮男人。
她喜欢漂亮男人。
而他,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一个。
美男子是很空泛的词,潘晚吟坚信是杜仲明的存在让它有了形骸。
这场老前辈口中的学术讨论会,在杜仲明向船内迈腿,落座的过程中,已经把事情的真相显露给他看了。
——名为学术讨论,实为适龄男女相亲大会。
男男女女,全是二十啷当岁的模样,这么一比较,他和刚才喊他少云的老同学应该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。
这年他二十七,还没成家,在长辈眼里是杀头大罪。
他的老同学怕不是受谁重托,简直把他当成特色菜品来介绍。
绍兴美食。
杜少云。
走过路过,不要错过。
别说这顿饭杜少云请客,餐餐饭食他请客,杜家大阿官都是请得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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