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家女 第60节(2 / 2)
凭借他在洛阳有功,他也可做一州驻守之将,可他要为国公打下白山黑水,他就必须回到纯钧部。
越霓裳生得极美,脸上疤痕、身上布衣连同那怪模怪样的“眼镜”都难掩容色,行事却仿佛比统帅北疆的定远公还冷硬果决。
裴道真心中小心思量,自己也已经下了马。
越霓裳越过卫行歌,对他拱手行礼。
“裴副都督远途辛苦。”
“在越管事面前岂敢称副都督,你我同为元帅效命,我此行替国公大人押运财物,待丰州竞标一事了结,能做何事,还要请越管事安排。”
听裴道真如此放下身段,越霓裳面上也无喜色。
“裴郎君高才,元帅大人定然亲自指派。”
再看向裴道真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上面满装的财物,越霓裳道:
“裴郎君还请入城。”
应州自古以来便是军略要地,以龙首、雁门二山为端,裴道真年轻时也来过此地,此时再来,却觉得自己大概从未来过。
“此处当初被蛮族以骑兵夹击,城破后屠城三日……如今裴郎君所见,皆是元帅接管应州后重建。”
石城瓦房,田亩层层于山上,往来无衣衫褴褛之人,纵使身上有些布丁,也皆齐整,在城中骑马而行,能听到不远处有读书声传来。
不见锦绣衣冠,不见宝马香车。
也不见有人靠墙角而卧,生死不知。
“此城中有九千六百四十七人,其中四千三百人是五年前中原大旱,从太原等地逃荒至此,便被留下安家,五年间又生五百六十口,这城中孩子多了,童学也比旁处多,共有六所。”
越霓裳语气寻常,裴道真却越发惊异。
当官 “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字的王……
何止人人可送孩子入学?
还人人可识字!
骑马路过,见路对面一告示板,裴道真驻足仔细看,只见上面画了一棵粟,旁边规规整整写了个“粟”字,如何起笔,如何收尾,一笔一划都拆得清清楚楚,告示板旁边有一缸一盆,有一人担柴而过,路过时见了那字,细细看了几遍,才从缸中舀了一勺水,放在陶盆里,先是洗了手,随后用手上沾的水在一边壁上描画了两遍那粟字,最后再洗洗手,将盆里的水倒进了道旁沟渠,沟渠蜿蜒向前,一侧种了花树,生得繁茂。
裴道真大为惊异。
“多洗手能少疾,水印还能练字,正是此地童学老师想来的法子,此门一天往来二三百人,缸里的水每日补两次,若是有火灾之患还能用来救火。”
听越霓裳如此说,裴道真皱起了眉头:“担水之人每日可有钱拿?”
“自然是有的。”
越霓裳刚说完,一位身子伛偻的老妇人担着水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。
裴道真看见那老妇人只有半边手臂,一时不知竟该说什么。
越霓裳道:“北疆经逢蛮族肆虐,这般身有残缺之人数不胜数,这老妇人每日担两次水,清洗这告示牌,不让人乱写画,一日便有两顿粟米可吃,还能住在民部所置的心安所。”
说完,越霓裳看向身后一年轻女子:“这位老妇可是应州当地人?可还有子女?”
那女子摇头道:“蔡妪是太原大乱时逃难来应州的,有一儿子,两年前病死了。一应安排皆是按照规章而来。”
静默良久,看着那老妇人缓缓走过来,遥遥对他们行了一礼,才将水倒入缸内,又小心一一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告示板上飞起的纸角,裴道真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:
“大善。”
当年蛮族南下,曾为前唐北都的太原城到底有多少人死,多少人伤,多少人无家可归痛失亲人,到现在大梁朝堂也没个明数。
而裴道真他当年正在太原,因他曾筹措军粮组织兵勇抵御蛮族,在那之后,他官运亨通,一路到如今,成为吏部侍郎。
而此时,他不禁想,自己当年不敌蛮族,仓皇而逃,一路逃到长安,又从长安逃到洛阳,这许多年,他竟没有想过几次,那些无处可逃的百姓又如何了?
且……天下断臂之人非眼前这老妪一人。
他家谐儿的手,就是为了救掉在马车外的他娘,才失了的。
也是在蛮族南下之时。
他痛怜爱妻,可长安城内火光冲天,人人奔逃求生,之后又有多少人肢体不全?他们的余生困顿,他身为朝官,也没想过该如何照应。
天晴气朗,越霓裳转身,她身后两人也都看向别处。
谁都没有看裴道真,没看见他用衣袖擦去了眼泪。
裴道真下了马,走上前仔仔细细看着告示板上的每个字。